潘芸萍 著 本文轉載自《阿母的故事》
【經營副業百般受辱】
隨著孩子漸漸長大,家庭開銷也日漸增加,祖母見父親經常搭船來回於本島和外島之間,心繫父親的安危,於是在一次父親回台休假時,主動和父親商量經營家庭副業之事。
祖母是一位非常能幹又勤勞的女性,她的雙手尤其萬能,只要她想學,沒有學不成的事,而且做出來都有「青出於藍」的成績。她會做肉鬆、魚鬆、牛肉乾、筍豆、蜜棗、包粽子、蒸年糕、磨芋泥,烹煮海鮮食物手藝一流,還會打毛衣、籅床罩,甚至修保險絲、換插座等都難不倒她,是貨真價實的「女強人」。
當時,祖母和父親商量,將雜草叢生的後院稍作整理,舖上水泥,再興築一座大灶以及一個簡易烤箱,購進黃豆、筍干、砂糖等原料,就可以開始「筍豆」自製自銷的工作了。等硬體設備都興築完工之後,祖母先以少量試著烘焙,經過幾次試驗,拿捏妥當各種原料的比例之後,就開始大量製作了。
我們這些孩子也沒閒著,放學回家要幫著把摻雜在黃豆裡的玉米粒挑揀出來,等筍豆出爐之後,要幫忙裝袋、封口,每一個人都忙得不亦樂乎。
至於銷售,就是母親的責任了。剛開始,母親和幾個規模較大的機關團體接洽,希望能將筍豆放在他們所屬的福利社中寄賣,也主動和幾家大食品行聯繫,請求將產品寄行託售,但同意的單位並不多,而且均要求極高的寄售費,迫使母親必須另闢銷售管道。
生性勤勞又肯吃苦的母親,想出最直接有效、利潤又高的銷售方式,就是親自將筍豆帶到人潮較多的公司行號、機關工廠內販售。但是,以母親一個人的力量,扛抬不了幾句筍豆,於是母親經常要我和她一起去,一方面可以多帶些產品,二方面也可相互作伴,彼此增膽。也因此,我親眼見到好幾次母親受辱的經過,當時我的感受是既難過又難堪,絲毫也未察覺母親脆弱敏感的心正在淌血。
例如一次,我們要到一家規模極大的私人工廠內推銷筍豆,在門口就被警衛擋了下來,表情森嚴的警衛問明來意,不由分說就加以拒絕,連聲說了幾次「不可以!」、「不行!」、「不准!」但是,母親仍不死心,陪著笑臉套交情、說好話:「老大哥,拜託,拜託,就這一次好不好?來,這幾包送給您嚐嚐。」
警衛用手粗魯一揮,把母親送上的幾句筍豆揮落地面,凶聲惡氣的說:想賄賂我?門兒都沒有!走了走了!」然後,像揮趕蒼蠅似的急忙將我們攆走,當我和母親彎身下去撿拾筍豆的時候,瞅見母親快速抹去眼角的淚,但就在很短的時間之後,母親恢復若無其事的神態,帶著我奔赴下一個定點,繼續陪著笑臉和對方交涉。
不過,也有遇上善心、熱心人士的時候,不但態度和氣的讓我們入內販售,有時還會主動幫我們統計員工購買的數量,收齊費用交給我們,最後連母親因感激而贈送的一、二包筍豆都堅辭不收,讓我和母親打從內心覺得感謝又感動。
從這段和母親一起販賣筍豆的過程,我看到母親個性中堅毅、果敢的一面,以及能屈能伸的韌性,就是這種百折不撓的特質,支撐著我的家庭度過一次又一次的難關,衝破一個又一個的風浪。
【外出工作避免婆媳糾紛】
這段賣筍豆的日子,在父親工作調到新莊,以及房舍即將拆除改建大樓等因素下,不得不結束了,而我們也舉家遷往新莊新購的公寓居住。那時,我們六個兄弟姊妹都在就學,最大的大姊讀高二,最小的小弟讀國小二年級,母親覺得家中並沒有太多事情可以讓她消磨時間,加上祖母仍身體強健,兩個女人長時間在家中大眼瞪小眼,難免會起齟齬,所以,母親和父親商量,以「賺錢貼補家用」的理由,計畫到工廠上班,主中饋的事則交由祖母負責,父親深思熟慮了一番,答應了。
於是,母親展開早八晚五的上班生涯,並且持續了十多年,這段期間,她待過成衣廠、毛衣加工廠、燈泡工廠,有時因工廠離住家甚遠,必須轉兩趟公車才能到達,因此常要清晨六點多便出門,晚上到了八、九點才能回家,但母親仍是甘之如飴,絲毫不以為苦,在母親的心中認為,再怎麼辛苦,也比在家中經常遭婆婆嫌怨來得好過。
就在一次工作之時,個頭嬌小的母親捧了太多的衣物步下樓梯,因看不到路而踩了個空,從二樓翻滾到一樓,頭部撞到牆壁,母親回憶說:「當時只覺眼前一片烏黑,人差點暈死過去,好多同事聽到聲音趕忙過來攙扶,我慢慢坐起身來,神智一點一點恢復,過不多久覺得沒什麼關係了,又繼續工作,雖然覺得頭有些昏,但睡一覺起來就沒事了,沒想到……」沒想到,這一摔潛藏著致命的危機;沒想到,這一跤竟折磨了她十多年,最後差點變成癱瘓。
因為,向來勤勞刻苦的母親,一直不覺得手腳酸麻是什麼了不得的毛病,不過就是勞累吧!休息一下應該就會好了,一旦酸麻得嚴重了,就去讓中醫針灸,或到西醫那兒打一針,拿幾帖藥吃吃了事,萬沒想到這些酸麻症狀已是病變惡化的警兆。
一九九五年冬天,母親手腳酸麻的症狀愈來愈嚴重,而且出現無力、知覺喪失的現象,一直不以為意的父親也開始緊張了,陪著母親到醫學中心檢查,但因醫學中心病患眾多,較先進的檢查必須排到一個月後才能進行,然而,母親明顯感覺自己手腳的功能一天一天喪失。
不得已,母親撥了通電話給住在羅東的我,問我:「怎麼辦?」接著又說了一堆「真是不好意思,本來不想麻煩你們,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麼辦……」的話,真叫人為她的過度客氣感到生氣。
因為我先生在羅東博愛醫院擔任骨科主任,母親那通電話,就是想詢問先生的意見。先生聽了母親的陳述,知道事態嚴重,乘著一次北上的機會,特別去探視,發現症狀相當厲害,事不宜遲,立即安排到羅東博愛醫院住院,經過一週復健治療無效,接受核磁共振掃描檢查,發現頸椎骨碎裂得很厲害,經與腦神經外科醫師會診後,認定手術是唯一復原的希望,否則必會導致下半身癱瘓。但是,手術的成功率也不是百分之百,萬一不幸失敗,仍會導致癱瘓的後果。
為慎重起見,父親特地將在美國讀博士的大弟找回來,家人一起舉行家族會議,廣泛討論後一致決議:動手術。
母親的堅毅、果敢和認命,在她了解全盤狀況後再次展現出來,她堅定的對每一個人說:「我要動手術,我不要半身癱瘓過後半生!」又對她的女婿、我的先生說:「你放心,不論手術結果如何,我都不會怨怪你,你帶我來這裡接受這麼好的醫療照顧,我感激都來不及了,怎麼會怪你呢?」
在接受手術前一天,凡事設想周全的母親,仍將自己的存摺、首飾、保險箱鑰匙等事,一一交待大弟,篤信基督的大弟,以無比的信心對母親說:「媽,不要交待這些事了,妳放心,手術會成功的,妳一定會康復站起來,我們相信上帝!」
自從母親到羅東住院接受治療以來,基督教會的牧師、傳道人、弟兄姊妹經常到醫院探望,為她唱聖詩、禱告,不但安慰母親的心,也給她很大的信心與鼓勵。感謝主,手術果真順利成功,由博愛醫院腦神經外科主任醫師主刀,手術方式是從母親臀部切下一小塊骨頭,再將頸部碎裂的骨骼取出,補進取自臀部的完好骨頭,手術時間長達四小時。
【因病而堅定信仰】
母親的養母和伯母都是基督徒,所以母親接觸宗教的時間極早,但直到婚後,才在一個特殊機緣下,與父親共同受洗成為基督徒,但平日極少參與聚會禮拜、直到近兩年,兒女們陸續受洗成為基督徒,才較規律的做禮拜,參加小組聚會和查經禱告。
在母親住院治療的這段期間,凡是母親曾參與聚會的教會,以及識或不識的教會弟兄姊妹,都同心合意為母親禱告,求主保佑母親早日康復,並主動到母親家中提供各種必要的協助,令父母和祖母都大為感動。
四個小時的手術結束後,母親被送到恢復室,先生告訴她,手術非常成功,並用手觸摸母親幾已失去知覺的雙腳,母親十分激動的說:「有感覺了,感謝主!」
次日,母親精神逐漸恢復,愉悅地告訴我們:「說實話,開刀前真的很緊張,開刀後反而一點都不擔心了,因為在手術後,麻醉藥尚未完全消退前,我腦中一直呼求『上帝救我,耶穌救我』,結果,我看見一身白衣的耶穌坐在病床邊,微笑又慈祥的看著我,那時我就知道,我得救了。」
經過這次生病的磨鍊,母親對上帝的信心更顯堅強,同時不只一次告訴我們,病癒之後,一定要勤於讀聖經、禱告和聚會,也要積極去幫助其他需要幫助的人,彰顯廣傳基督上帝的大愛。
【母親小事二、三件】
母親身高不及一百五十公分,體重不及五十公斤,長得嬌小玲瓏,皮膚白皙細緻,到現在六十來歲仍少見皺紋,是典型的傳統美女,但因祖母當時曾以「矮小」為由反對父親和母親交往,所以從那時起,「矮小」成為極大的自卑存在母親的心中。
婚後,母親甚少與父親一起外出應酬,尤其有父親同事共同參與的場合,不論父親如何堅持,母親都不肯參加,理由是「不要讓先生丟臉」。記憶中,每次母親參加學校的母姊會,或帶我們到學校註冊以後,回家一定會問我們:「同學有沒有笑媽媽很矮?」可見這個問題是她心中多沉重的陰影。
另一件讓母親深覺自卑的,是她寫的字,平時自己隨手塗塗寫寫還可以,但只要有任何可能會讓別人看到的字,她一定請人代勞,通常是由我。例如,父親到外島出差時寫給父親的信,或是寫郵局的存提款條……等。
為除去這個遺憾,大約五年前,母親開始去上補校,每週三天,風雨無阻的以二年時間完成國小學業。她經常拿她的國語本子給我們看,每個字都端正秀麗、毫不含糊,連她的孫子們都發出由衷的讚美,母親臉上現出靦腆又得意的笑容,可愛極了。
母親也極愛唱歌,從小,我就聽慣她以甜軟柔膩的聲音唱搖籃曲給弟妹們聽:「妹妹眼睛小、眼睛小,眼睛小,要睡覺,媽媽坐在搖籃邊,搖啊搖,搖啊搖。」還有鼓勵早起的「大公雞」——「大公雞,請你早點起,好讓小妹和小弟,天天能早起。早晨空氣好,讀書最容易,專心讀幾遍,永遠不忘記。」
在母親生病前一個月,她剛報名參加社區的媽媽合唱團,才練習不到幾回,就因行動不便無法參加。能夠繼續參加合唱團練習,是她目前最大的心願。
【後記】
從有記憶以來,我就覺得母親年輕、漂亮又能幹,雖然她從來不曾「富有」,但總把自己打扮得整齊妥適,嬌小的個頭巧妙地掩飾了實際年齡,因此,記得自己有長達五、六年的時間,在學校調查家庭狀況的母親年齡一欄上,理所當然填上「三十六歲」
一個我認為女人最成熟美麗的年齡。
現在,母親有六個兒女、七個內外孫。幼時被稱為「小鰻魚」的母親,已長成有若「大鯨魚」般成熟穩健,她雖不曾創立驚天動地的豐功偉業,卻是盡心盡力、克勤克儉扮好生命過程中每一階段不同的角色,她雖然只是大時代中一個平凡的小人物,卻絕對值得贏取熱烈的掌聲和喝采,絲毫不需愧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