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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來紅
1998.4.1.《主婦聯盟會訊》125期「回留茶藝館之夜」的餐會，素樸精緻，宛如「婦女新知」伙伴的風格。女人開的店嘛！與女人組成的組織一般，細緻中見深情。微微哽咽中清楚交待事情始末的（尤）美女，令我想到的是她幼小的孩子們、律師事務所的工作、民法親屬編修法，以及彭婉如遇難後一連串的對談與奔走……。一連串的記憶畫面湧現腦際，不免嘆息與心疼。這麼瘦小的女人，究竟是什麼毅力讓她挺得住內外交戰的剝削？
「如果可以選擇沉默」是女人疼惜女人之無奈，芊玲那心力交瘁的神情，是返家讀完全篇〈不再做個沉默的伙伴〉文章的動力。欲語已然無言的心情是不堪，糾結的纏事如縷，經驗如此近似，在自己曾經走過的社團一再發生。如果這一切「無傷」，我寧可也選擇沉默。但是，看到多年來併肩努力的伙伴如此神傷，似乎自己也不能倖外。
暗夜由睡夢難沈之中，躍身而起，思緒從「去不去回留」的邀約開始。「我究竟該不該去？」「需不需要去瞭解？」「究竟誰在乎新知？或在大週末的夜晚會去回留？」一連串的掙扎與好奇，最後，與新知的情感克服了不喜歡夜出山居的自限，帶著老公的恐懼與叮嚀：「不要再接什麼工作！」而出門。畢竟難逃的是「新知」在心中的位置，曾經早於主婦聯盟，是「婦女新知」一群伙伴的文筆，觸動了我同為女人的心與行動。
還記得在通化街的新知辦公室，瓊月與燕芳的熱情招呼，深談婦女社團的一切。瓊月甚至費心為我收齊全份新知刊物，送到永和住處。是這樣的貼心服務，感動到願意接受她們的建議，去主婦聯盟服務。「對女人的熱情與貼心」，由她們而我，如今依然堅持用這種態度。
在婉如事件之後至今，不曾與王蘋接觸，但是之前的她對我，多數令我感受到「新知的精神與態度」。因此，從輾轉的消息獲知新知家變，心中一直難以置信。看完「婦女新知」186期之後，掩頁長嘆：「婦運要消耗多少能量，在女人與女人之間的溝通呢？」好長好長的一條路啊！對於年輕的女人受新知的洗禮而漸次形成的價值觀與生活態度，這幾年有一些感觸，一直沒有機會整理出來。藉由這個話題，自覺不該沉默。
權利與責任的反思
新春期間一趟歐洲之行，一方面是調劑俱疲於參與的身心，另一方面是逃開吃喝不停的年假，做個過年不在家的女人，獨處於陌生的團員之間。有幸聯絡上旅居當地十五年的朋友，由她陪伴深談當地生活情事。閒談間，得知一些反對運動者在當地購物之奢華，令她感慨。她自奉甚儉，處處為反對運動在台灣募款之艱難設想，而費心安排這些人士在當地的住宿一切。沒想到，見識到他們私生活的奢華後，憤慨之餘也斷了她再參與之念。
看到顧燕翎的〈姊妹情誼vs.責任義務〉一文所提1994年赴歐洲的研討會中見聞，以及反思：「女性主義理論是否太強調權利，卻相對忽略了有關責任的討論」。是的，包括反對運動者所倡導的自力救濟，在台灣何嘗不掉入這樣的迷失，迷失在權利的追逐，忘卻了己身責任的實踐。在推廣基層女人組織團體過程中，我發現，這樣的價值觀不易突破。
在台北縣一連八個鄉鎮市的婦女人才研習班中，願意走出家門學習的媽媽者眾，認真服務者寡，若能留下半數人力是來自非常充裕的溝通所致，多數約莫只能每期留下三分之一。服務於第一線的女人，掌聲愈多者愈容易膨脹自己；相對地，若要討論其表現，自然非常不易。新知家變的本質是否與此相似？
記得丈夫所經營的事業裡，不乏這樣的例子。居於第一線的工作者，直接接觸的是客戶。他們輕易地可以感受到與客戶互動中，公司業績的成長。他們在「愈賣力業績成長愈多」中，即不免開始膨脹自己，覺得「這個天下是我所打出的」，而忘了「整體團隊」的付出。他們不明白在資源、經驗的累積基礎上，己身的努力是部份而非全部的「功在自己」。最後，這一層他們自認為不公平的關係，必然撕裂。
厚道的丈夫總是找他們深談，告知哪些客戶可以讓給他們，哪些客戶不要競爭。面對如此寬厚的態度，有些人出去安份地在自己曾經付出心力開拓的客戶基礎中，努力拓展自己的事業；但是，有些「高傲」、「自我中心」的職員，非要在價格上競爭至無利可圖才歇手。幸好，丈夫的事業諮詢與技術足以取得客戶的信心，否則一家小小的公司，在不到十年之中養出四位老闆，不倒才怪！
在陪伴丈夫度過這些令人傷神，甚至傷心（有些職員是親戚關係）的歷程中，對人性與個人處境、資源的思考，便有更深的瞭解。因為瞭解，所以寬厚而不再神傷，畢竟每個生命主體的價值與思考，有著本質與生命閱歷上的差異。如新知家變的主客易位之荒謬，在民間企業是不可能發生的。不論企業或民間組織，不管義務或專職的參與者或工作者，任何平等原則，都不該逾越了權責的分界。
情理法與法理情的翻轉
看似浮面不相關的問題，深探其層層的價值觀與思維方式，不難窺出台灣在歷史的處境裏，急待變革的文化為何。（尤）美女的〈情濃法退，情斷法進〉一文，不難看到對於法理情認知的差距，是如何存在於「閱歷年輕」的條件裏。「閱歷年輕」有些與年齡相關，有些則無關。
曾經在無數次的團體內部溝通中，認知到人事的問題。我國的文化習性是情先入手，再談理說法，俟至法進，自然情非斷不可。因此，成就了法治冰冷的印象，而不是法治以利人事維持「程序正義」的功能。台灣會亂，即亂在此。容我如此主觀以為，也歡迎挑戰。
在自己曾經相交甚深的情感關係人身上，要訴諸於人事的裁決那一刻，從輾轉難眠到毅然介入，協助社團解除專職工作者的薪務。反彈是必然，揚言報復也是正常的。如何能令對方瞭解：社團資源薄弱，大家身心超載，實不容專職沒有效率，更難忍自我中心地霸權行事。於情難堪，於法理難過也無奈。時間久了，慢慢也釋懷。
在社團之內，如何先建立「法、理、情」的文化，刻不容緩。法??社團內規的建立，舉凡董監事、委員會的角色權責，一一共同討論。行政程序法??秘書群做事的原則，也得一併明訂。台灣太多的失序現象，即在於「角色權責不明、行政程序不清」。身為從事社會改革的社團，不能自外於己身的變革。
「能動性」的方向正確與否？與社團主體當前決策符合與否？行政程序不難規範出原則的理想範圍，讓專職人員尊重。願意為這個理想付出者則留，否則便去，何勞身心超載的資源整合者，耗費那麼多心力處在這麼令人傷心的拉鋸戰裡？不幸地，見聞不少社團花去三分之二心力於內部能量的抵銷，只剩三分之一的精力去發展社會改造，多可惜啊！
社團的媒體關係與媒體文化
台灣媒體記者一片年輕化的隱憂，是報告品質在競爭中日漸粗糙的後遺症，令社會的價值觀更加紊亂。年輕的本錢是敢衝，例如：「新知工作室」的能動性高，即在年輕的本錢十足。相對地，對於社會衝擊的後遺思考，即欠缺深層的顧慮。能有深層的顧慮，一方面來自生命的閱歷，另一方面來自於本身專業形象「累積」之考量。
改革社會的團體在衝撞不良體制、運用媒體的同時，其方法與態度也對社會造成影響。不良體制破解時，其對社團的不良影響也相對地，會在建立新制的過程中，成為建制的阻力。夠反諷吧！台灣反對運動期至少十年之內，社團與媒體之互動，已養出媒體嗜血的性格，彷彿嗜血之刀，已不分青紅皂白。愈是煽色羶愈是有實力的誤導中，已經令下一代價值錯亂得離譜。
由於早期草創組織的經驗，不免要求以高能動性來爭取見報率以發揮適時的影響。但是，這種影響依然脆弱與欠缺實力。在政治的現實中，讀判的籌碼來自於組織的實力。「誰擁有群眾」即成為實力的判準，街頭數萬人抗爭的逐漸消退，是組織實力未與時機俱進的反映。缺乏組織的統整，群眾的熱情終敵不過空曠街頭的森冷。
（劉）毓秀適時的轉變運動路線，務實地經營草根，主攻政策遊說。「將資源整合到基層組織，必要時才運用媒體」的方式，是較能享有「行事主體」的能動性。站在第一線的工作者，不免接觸紛沓而來的各種婦女議題。若是心軟而要面面兼顧，以及應付媒體的不斷需索，都可能讓第一線的工作者漸漸離開自己社團原有的主軸。當然也因缺乏對資源的認知，而反過來苛責決策者的保守。
要改變媒體不再那麼熱衷追逐八卦與嗜血，社團與媒體互動的方式，勢必可以有一定程度的影響力。當然，有人嘲笑筆者這種「集體加溫」的漸進運動路線，耗時太久也太難。但是，質的改變如果能輕易達成，則質的穩定性豈不是相對的脆弱？話說如此，如果有人志願做為激進改革的前鋒，筆者也願有限度的支持認同的部份，但是不可能讓他們拖著跑。
結語
每個生命或組織，都應該常常思考自我的存在與定位。不論個人或群體，一旦經歷這樣的探索歷程，才可能有明確的選擇，選擇個人生命意義與價值，以及在組織中的可能發展。人有限，組織也有限，瞭解彼此的限度，承認限度的存在，如此便能無傷而坦然。
新知的伙伴們，秉持各自的專業之餘，猶能分身參與公眾事務，此種毅力一直是令我折服的。多年來，自己一直以「組織研究與實踐」做為探索的主題，新的一年將致力在女人的共同創業與休閒組織中，研發出女人的主體生活方式。當然自己的生活也在其中。期待在面對內外形形色色問題當中，修練自己活得自在坦然，瞭解自己與環境的種種可能。
心在新知、身處媽媽群中，願做為新知與女人之媒婆，也祝福婦運的新生代走得穩健。以曾經有過的做為分享，並以此文獻給「新知」的伙伴。
∼寫於1998.2.15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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