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8/98]陳瑞賓
三年前，我代表綠黨參選國代，在那次戰役裡與張琦凰、彭渰雯相知相熟。選舉期間的極端疲憊，選舉過後的可怕虛脫讓我們很久沒見面，彷彿見面就會再次提 醒我們選舉的荒謬可笑。直到九月初琦凰打電話約見面 ，說她和渰雯要出書記錄社會運動的心路歷程，筆調會 很輕鬆，因為「運動也可以是一種生活態度」，希望鼓 勵年輕人多多參與社運，也希望我幫忙寫序。
回想我們認識與相處的過程，我真的很訝異她們的 勇敢與力氣。
話說認識渰雯時，她正在做影刻記者，我在水晶唱 片做企劃，相約在我家聊天，我推銷著自己企劃的台灣 民間音樂採集，她抱怨著「影劇新聞不知道怎麼跑下去 」。
當時兩人其實都好疲憊。我是她政大新聞系的學姊 ，之前已在報社做了十二年記者，進了唱片公司後角色 互易，必須伺候記者，常常心情低盪，因為辛辛苦苦做 唱片，到了出片時，卻必須痛苦陪笑做公關，為公司沒 有俊男美女歌手八卦小道廣告預算而胃痙攣。我萬萬沒 有想到當時的渰雯居然因為天天寫娛樂影劇公關稿，沮 喪到起床後必須先痛哭一場才能出門跑新聞的地步。
差不多同一時間裡，我也認識琦凰，她替女權會做 義工，請我上地下電台接受訪談，後來好幾次社運募款 需要歌手，她都上水晶唱片要人。當時社運團體與水晶 唱片都很窮，美其名「相濡以沫」，其實是「乞丐救濟 乞丐」。
在困頓的社運環境裡，琦凰總是有本事臉上微微笑 。沒錢，沒關係，沒人，沒關係，時間到了，小貓兩三 隻照樣也是一支可以稱為「XX支隊」的遊行隊伍，運動 是件快樂的事！後來我才知道她在社法聯（社會立法運 動聯盟）擔任祕書長期間，曾經崩潰了一陣子，每天都 無法強迫自己下床。講述這件事情時，她的臉上還是微 微笑。
她說：「我那時一直睡，老醒不過來，還直接肚子 ，照腹部X光，醫生說，你看，你看，裡面都是大便。 」醫生輕拍她肩膀，叫她生活放輕鬆，因為「一肚子大 便」是精神官能症的病徵。
她才講完，我就大笑。因為綠黨國代一戰選完，我 就崩潰了，連續一個月進公司後都沒上班，而是歪躺著 沈睡不醒，肚子總是悶著疼，照X光片，也是沒什麼毛 病，就是一肚子大便而已。
渰雯、琦凰與我的先後崩潰，是運動過後的不支與 無力，當然，還有現實與理想兩者焦距始終對不準的茫 然。
琦凰與渰雯口中所言「運動也可以是一種生活態度 」，如果落實在生活裡，真的很有成就感，大如夜宿立 法院罷免擁核立委、遊行呼籲教改，小到攻佔男廁、隨 手做垃圾分類，都可以藉由運動的參與而強化自我存在 的價值。
悲哀的是運動的理念到頭來還是得靠選票展現，所 以，全世界的綠黨都得參加選舉，沒錢沒人沒有麥克風 沒有電視舞台，還是得一次又一次地選下去，不斷的說 服自己「選舉就是運動」，「有運動，理念就有擴散」 。
這樣另類的選舉思維，就像我當初一頭狂熱做另類 音樂一樣，祇不過是再度見証體制的難以撼動，譬如你 最起碼要有一點點錢，繳不起競選保証金，連登記為候 選人的份都沒，又談什麼「藉選舉搞運動」呢？
再譬如，無論你多環保多綠色，還是得印宣傳單、 貼海報、掛旗幟，租用宣傳車哀嚎地將自己推銷出去。 缺乏這些扼殺地球資源的紙製宣傳品，沒有任何一個選 民會認為你是真的要參選。
最最重要的，你要想盡辦法讓自己曝光，披著候選 人彩帶去遊街、抗議、下戰帖，因為電視新聞鏡頭不喜 歡你侃侃而談綠色理念，卻極愛肢體口水衝突。候選人 在表演，電視記者也知道你在表演，甚至連選民都知道 那是「選舉秀」，可是我們就這樣訕訕然地表演到選舉 結束，讓電視鏡頭將我們折射扭曲，好像騙選票的跳樑 小丑，可是難道我們不是那個還在研究所拼論文、在火 車站前呼籲連署廢除核四、熬夜折宣傳單，揮汗高舉標 語期望用腳走路而台灣終有一天會廢除聯考的人？
選戰結束後，我偶爾會在電視上看到渰雯與琦凰， 忙著攻佔男廁凸顯女性公共空間的不平等、推動專業里 長連線改造社區、籌組社法聯進行民生法案遊說活動。 遊行時，有時電視鏡頭會帶到她們，自行車上綁上象徵 資源永續的向日葵，她們看起來年輕、漂亮、自信。
那一剎那，運動看起來好輕鬆，好舒服，一種「禮 拜天你有沒有事？我們上街讓全台灣的女生公廁增加一 倍，好不好？」的願景，好像可以如陳玉勳電影「熱帶 魚」裡的鮮黃五彩熱帶魚般，立即飄浮在台北的天空了 。
不過，只要想到琦凰的腹部X光片，還有渰雯坐在 床上哭泣的身影，五彩熱帶魚就登時氣爆破碎了。
因為我深刻記得渰雯推動攻佔男廁時，上電視宣傳 ，主持人調笑著說：「對嘛！女生上廁所都要等好久， 害我們男生在廁所外面幫她們背皮包，被人家當做偷窺 狂。」認真碰上爆笑，渰雯的表情有點茫然。
我更錯愕於琦凰到立法院遊說男性立委，穿襯衫、 牛仔褲，沒人理睬，燙了大波浪卷髮，換上套裝，馬上 獲得不同待遇。
「運動也可以是一種生活態度」，只有走過社運艱 辛路的人，才知道琦凰與渰雯的這句話，看似瀟灑，其 實很用力。
註：本文為新新聞出刊之「X女生的綠色紀事」序 文，該序文作者何穎怡，亦曾代表綠黨參選上屆國代， 以廢除國代選舉，將國代的薪水捐回社會，回饋社運團 體為主訴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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