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昱貞 著 本文轉載自《阿母的故事》
【傾圮的家】
這樣的生活一路撐下來,竟也過了十年,這時由於姑丈自組建築公司,需要人手幫忙,於是就把市場的攤位租給別人,爸爸去工地當監工;媽媽去幫別人賣牛肉,但相較之下就比較沒那麼辛苦了,因為不必每天燒燒煮煮的,只要拿現成的去賣就可以了。
可是就在此時,根基不穩的感情也開始動搖了,起先父親是和市場認識的女人亂搞,後來因為蓋房子不景氣,就去當汽車業務員、跑壽險,一連換了好幾次工作,最後便固定在市場當管理員,順便做壽險,到了九點多,市場收攤後再去當監工:隨著工作性質的轉換,賺得錢越多,認識的小姐也越來越多,於是每天不是和市場的女人就是和工地的售屋小姐到處開車去玩,晚上去卡拉OK唱到二、三點,完全不管家裡的事,每個月也只給媽媽一萬五,其他約有五、六萬則留著自己花用。由於和父親來往的女人太多了,使得母親也搞不清楚而一籌莫展。
直到後來,朋友教母親一些策略,如請徵信社跟蹤、電話錄音等……,母親才掌握一名特定的對象,於是開始雙方諜對諜的捉迷藏。當時母親為了避免影響我們的心情,這些風風雨雨是從不對我們小孩子說的。因此印象中只知父親常很晚回家、甚至好幾天不回家,而我們也習慣了這樣的生活方式,並不覺得有何奇怪。反正母親總會將我們照拂得好好的,茶來伸手飯來張口,別人有的我們一樣也不少,同學還會稱讚母親的年輕與賢慧,也就沒想太多。
只有一次在小學時,由於爸爸知道媽媽有在錄音,便故意在電話中說那女人的丈夫知道這件事,要來放火殺我們全家,用意是要讓母親害怕,不敢再管,結果那天我們趕緊連夜跑到親戚家住,並且好幾天不敢回家。這件事後我們才比較清楚──原來爸爸在外面有別的女人。直到我上初一時,生活如早已蔓延癌細胞的器官,開始發作崩解,且來勢凶狠。
起先爆發的是姊姊的死,剛升上初三的姊姊由於不能忍受繁重的升學壓力,及學校老師的冷嘲熱諷,差一分打一下,動不動就罰站挨打……便在民國七十五年農曆八月十四日清晨五點多自殺了。因為隔天是中秋節,市場生意會很好,所以爸爸提早到市場管理交通,母親則想等到天亮小孩都上學後,再到市場幫忙。沒想到突然聽到姊姊痛苦的呼救聲,趕緊叫醒哥哥一起抱著她沉重的身軀,吃力地將她拖到街上,並通知父親回來送姐姐到醫院急救。但仍然太遲了,因為姊姊吞下的是硫酸,一點辦法也沒有。
停留在加護病房的幾天,媽媽不能吃也不能睡,神情木然彷彿沒看見任何人,我那時真的好害怕:那樣的母親好陌生。我想任何一個女人都無法接受自己那麼苦的情形下撫養長大的孩子,眼看著就是個成人了,卻從此消失,而且以這種要母親肝腸寸斷、拚命自責的方式結束自己,更何況我的母親是親眼看著這一切發生,眼睜睜看著自己辛苦拉拔大的孩子,她的骨、她的肉一點一點的被鹽酸灼傷,她巨大而痛苦的悲號一聲比一聲悽烈,直至完全寂靜。
至於我那偉大而總是缺席的父親則在喪事告一段落之後,才難得地放下身段,眼噙淚水地告訴家人「發生了這樣的事,大家都很難過,不過,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以後我們一家人要守在一起……」。
【揮別生命的陰霾】
諷刺的是沒過多久,父親便又故態復萌,每天玩到四點左右才會回家。後來媽媽才告訴我們「其實我每天晚上都好害怕,尤其姊姊剛過世,白天有事情做還好(當時白天我們要上學,家中都沒人在,母親便去加工廠拿了一些手工製品,並號召附近的一些主婦一起到家中做,以忘卻傷痛與恐懼),到了晚上一個人睡會害怕,就開始胡思亂想:想起姊姊的代誌、爸爸的外遇,這都是我的錯嗎?唉!我還真希望小時候被牛撞死算了,免得婚後受這麼多折磨……」。
母親的身體在這些年的生理及心理的折磨下,漸漸敗壞,常有些久咳不癒的症候及檢查不出的病痛,甚至覺得身上同時有二、三種病。後來連精神也有耗弱的現象出現,例如常獨自一人喃喃自語,自己也不知道在唸什麼,也發現母親神色有異,好像有點要發瘋的跡象。那時我覺得母親似乎腦中的絃線已拉到極限,只在毫釐之間,稍微再施點力就會繃然應聲而斷,再也不能有任何的刺激或壓力。幸好在周遭朋友不斷的開導與勸說下,母親開始加入女青年會的活動:學裁縫,算是踏出與人群接觸的一小步了。
母親後來說:「那時去學裁縫的多半是家專的女學生,她們常常坐在一起邊說話,邊做,一聊就是一下午,又不時笑得很開心;我每次去都一個人坐在旁邊默默的做,我就在想:為什麼她們每天都有那麼多話可以說?而且都笑得那麼開心,而我卻一點也笑不出來。」因此學沒多久就沒再去了。某日母親跟父親說:「我要出去,我待不下去了。」「不行,你不能離開,不然小孩怎麼辦?要走就我走!」父親說。於是某天母親回來發現桌上有張紙條說:「我搬走了」。兩人此時正式分居。
那時剛好台灣興起玩股票的狂熱,表嫂不忍心看母親鎮日愁眉苦臉的樣子,便拉著母親一頭栽進股票市場,也幸好靠著這一栽,才真正解放了母親長久被家庭、婚姻禁錮的心靈。「當時表嫂很聰明,她很會觀察股票的漲跌,我是傻傻的什麼都不知道,都跟著表嫂買,說也奇怪,只要我們一買就漲,見到漲得差不多就放掉,所以常常賺錢。心情當然就愉快起來,當時在休息室又認識一些有錢有閒的太太,大家每天都打扮的漂漂亮亮,我就跟著也開始打扮呀!每天看誰賺得最多,就請大家吃飯,每天都好快樂。而且在股市很緊張,都要一直盯著螢幕看,只要有什麼漲跌,整個心就跟著一直跳,還要注意各種國際消息、社會新聞、經濟資訊……。根本沒有時間去想爸爸的事,就把他忘得一乾二淨了。而且,那時候我忽然覺得:ㄟ他不在我反而睡得更好,因為以前他常半夜回來就要一直擔心亂想,就會睡不著;現在不用再操心他了,我覺得好輕鬆、好快樂喔!」
望著母親生動逗趣、唱作俱佳的講述神情,真的好感謝當年的股票風潮,雖然許多人因此破產跳樓,但我的家、我的母親卻是因此才走出苦難的陰影,重新找回快樂和笑聲。在回想那段往事時,母親還一再提到「一定要謝謝阿姨,因為阿姨是媽媽的精神支柱,當時如果沒有她,我一定會發瘋。真的,人發生什麼事都要講出來,如果一直憋著,會發瘋。我那時只要一有什麼事就跟她說,她書讀得比較多,就會安慰我、鼓勵我、教我要怎麼做,還有她的朋友也會一起幫忙出主意……」。到頭來,最可信靠的還是女人之間的互助與情誼,或許因為同是女人,才更能理解那種跨越家族、階級的壓迫吧!
分居後,父親有如脫韁的野馬每日沉迷於大家樂,分居一年多就輸了好幾百萬,不時回家要錢,有一次回家正好碰上別人拿十萬來還母親,他便強行取走。後來在外面欠的錢實在太多了,便要求正式離婚,以取得母親手中的不動產,為了避免日後的糾纏,母親也爽快地答應了,歷時近二十年的一段冤債總算告一段落,從此就是各自兩不相干的生命了。
經過這些事情後,母親對金錢的態度好像也看得很開了,也或許是因為我們長大了吧!都儘量提供我們最寬裕的花費,也會和旅行團到日本滑雪、和阿姨兩人殺到香港shopping……,在過去不論是當女工或市場的小販……這些都是無法想像的生活,我想老天應該還算公平吧,讓母親先將磨難歷盡,再來享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