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昱貞 著 本文轉載自《阿母的故事》
阿母出生於民國三十九年十二月二十日,台灣省台南縣人。據說剛出生時由於身體太虛弱,恐怕養不活了,阿媽便將她丟棄於草籃中,打算讓她自生自滅。幸好當時住家後面有位怪人,因為精神不太正常所以沒有工作,阿媽便常常施捨幾口飯給他吃,或許在他的心靈世界也懂得感恩或慈悲,便幫阿媽照顧母親,當是一種回報吧!說也奇怪,居然這樣就養活了原本奄奄一息的母親。所謂「一枝草,一點露」,這種生命的韌性與強度,也幫助母親度過未來許多的磨難。
【鏤刻鐵牛圖騰的童年】
提到小時候的生活,母親記憶所及皆是「忙著賺錢」,由於家中務農,當時剛發明了「鐵牛」(犛田機),阿公不惜貸款買回,滿心以為家中可以靠鐵牛幫別人犛田賺錢,日子以後也會好過些,沒想到由於鐵牛剛發明問世,毛病特多又容易故障,所以動不動就要修理,修理開銷大再加上半年就要繳一次貸款,全家再努力工作,也把錢全部砸到鐵牛身上了,掙得、省下的錢永遠不夠。生活只是刻著鐵牛圖騰的無底洞,所有人醒時的忙忙碌碌,都是為了填補這個巨大的空洞。
當時家中有七個兄弟姊妹,母親是最小的一個,和最大的姐姐足足差了二十歲,所以小時候家裡便有嫂嫂及哥哥的小孩,湊一湊家中大約十幾人,可謂食指浩繁,而每個人也都井然有序地各自忙著種田、賺錢,例如母親的工作便是放學後要去割蕃薯葉餵豬、挖蚯蚓養鴨(如果隔夜剛下過雨,便要在天亮以前趕緊出門撿蚯蚓)、遇到播種期也要幫忙挑重擔到田中播種……,寒暑假時,常要騎半小時的腳踏車到兵營裡偷割草,再請人幫忙載著大捆大捆的草回家餵牛。有一次在照顧牛隻時,還因為牠突然大發脾氣,差點把母親撞死。
在這麼沉重的工作壓力之下,想當然耳是無暇唸書了。因此小學畢業後,母親就去女裝加工廠學做衣服,每天早上六點多起床,七點出門,帶的便當都只有一個蛋,裝的「飯」也多是蕃薯簽,騎腳踏車到工廠已八點了,就一直做到晚上七、八點才回家,回到家時九點,家人都已入睡,哪有所謂的家庭生活或親子關係,更遑論休閒、娛樂,日子不過都是在和生活搏鬥罷了。這種生活持續了五、六年,幾乎整個青春年華都在加工廠中度過。妳/你能想像嗎?日復一日重覆著同樣的儀式與作息。我想台灣的經濟奇蹟不應該只是一群男性勞工在廣告上喊著「福氣啦」(台語);像母親這樣年輕、價廉、聽話的女工,大量地耗擲在生產線上,才是台灣在六十年代經濟起飛的主因吧。
【青春夢碎的婚禮】
如同一般青春、愛做夢的少女,母親也有她的夢想──她年輕時最大的願望是「希望將來能嫁給一個當老師的人」。因為「我有一個堂姊,她先生是當老師的,有一次我到她家玩,她就煮得很豐盛給我們吃,大家都吃得好開心喔!她還說她先生對她非常體貼……,所以我很崇拜老師。」當時沒過過什麼好日子的母親,可能認為所謂「好命」就等於「嫁給當老師的人」,這個簡單的夢想卻硬生生地被婚姻的現實所打破──母親嫁的並非「老師」;而是她最討厭的「殺雞戶」。
母親十幾歲時就出落得水靈清秀,可算是當時村莊有名的美女,有次因為四哥在「水利會」上班,有機會接受公司招待到台北玩三天,阿媽便和母親結伴同行,回來後立刻有許多媒人上門提親,可以想見其灼灼風華。只是當時母親只有十九歲,阿公以年紀還小為由,婉拒了眾多的求婚者。不料過了半年左右,祖父就託人來說媒了。由於祖父和阿公原本就相識,有時農忙又會過來幫忙,因此阿公、阿媽連父親個性如何?風評如何?都未稍加打聽就滿口答應了。
母親自是千般萬般的不願意,先不說完全不認識那人,而且「他們是在做殺雞、賣雞的,我好討厭;而且當時村裡有些一起工作的女孩,還嫁給牙科醫生;我媽媽卻說要把我嫁給殺雞的,我真的覺得好丟臉!」這與原先的夢想自是差了十萬八千里,母親當然也有反對與掙扎,可是阿媽不但不予理會,反而天天罵母親「不識好歹」、「揀來揀去會揀到賣龍眼的」(台語)……只要阿媽一罵,母親就開始哭,天天吵得雞犬不寧。其實當時母親也只有二十歲,在當時也還算早婚,為何阿公、阿媽會如此強迫自己的女兒嫁給她不喜歡的人呢?
據母親的說法是因為大家庭子女太多了,相對地也就不太關心他們,就連婚姻大事也覺得趕快隨便嫁嫁娶娶就好,至於此後的命運就看各人的因緣造化了。例如「阿姨到現在也還是很恨阿媽喔!因為她說:他們都很重男輕女,女兒嫁出去就是別人的,就都不管了,也不會去看看女兒過得怎麼樣?有次阿姨剛結婚時,正好遇到過年,就回鄉下幫忙炊糕,鄰居看見了就對阿媽說『啊!妳女兒回來啦!』結果阿媽竟答道:『是啊!嫁這個,腳閒,手閒,嘴也閒』(台語)」意思就是說:嫁這個很窮,沒有得做、沒有得吃才會回來。可是窮也是阿媽把她嫁過去的呀!所以這句話阿姨一直記到現在還在講、還在恨!」
即使是整個家庭都處在弱勢的結構下生存,生為女性也只能扮演弱勢中的弱勢的角色:年幼時就得為整個家出力、賺錢、犧牲奉獻,到了結婚時不但沒有自主權,婚後還會有如潑出去的水沒有利用價值,也不再屬於這個「家」了!以致母親每每在提及她被逼婚的往事時,總會神情黯然地喃喃道:「害我一輩子都沒有選擇的餘地……沒有選擇的……」。父母之命難違,雙方只在母親奉茶時照過一次面便訂婚,過了四個月就結婚,這期間只有出去玩過一次,而且還是和他的朋友一群五、六人,母親是一個也不認識,當時只覺得「這個人好像是很愛玩那一型的」,後來果然證明母親的直覺是正確的,「才一結婚就開始後悔了」母親如是說著。
【主婦的薛西佛斯】
當時一嫁過去就要開始工作,每天從下午一點半左右開始殺雞,殺好再放下去煮,一直要忙到六點多才煮好,接著又要做晚飯,早上六點多起來滷各式滷味,一直忙到八點多再由父親載去市場賣,這時母親要趕快洗那些鍋子、碗盤,清理完後才去市場幫忙販賣,還要順便買菜,回來後煮頓中餐,睡一會兒又要周而復始的繼續工作,每天都是如此,沒有所謂的星期假日,一年到頭只有在清明節或七月中旬拜拜完後才有稍微喘息的機會。
若是夫妻共同齊心協力的打拚,那也還有些患難中的真情可慰,但事實並非如此:剛嫁過去時母親身體很健康,但聽說父親小時候就有肝病,只要一做事就會很容易累。所以父親將該做的工作及該會的技巧都教給母親後,就順理成章的全丟給她做了。因此下午的工作都是母親在做;父親則在睡覺,到了晚上父親已經睡得精神飽滿了,於是便騎著摩托車到處去玩,直到三更半夜才會回來,早上則要睡到八點多,母親先將一切的準備工作做好,再將父親叫起來到市場販售。
而這個所謂的「叫起床」也是一門很大的學問,每次要將父親叫起來至少爬樓梯上下叫個三、四次以上,無論如何拖、拉、叫、喊、擠、搓,父親始終能堅持賴在床上,不為所屈,這樣叫了十幾年,母親形容之為「最痛苦厭惡的一件事」,最好笑又酸楚的是:在哥哥身上我竟每每驚見父親的影子,如此一字不差的對號入座,早上上學前無論如何踢、踹、捏、扯也依然不動如山,以至於在父親出走多年後的今天,母親仍然擔負著叫哥哥起床的艱鉅任務,對母親而言,這種宿命的輪轉才是一場醒不來的夢魘吧!
結婚後隔年,哥哥就出生了,孩子剛生完還在坐月子,母親就開始以淚洗面,應該傷心的事情太多了:由一個荳蔻年華、無憂無慮的少女迅速被強迫推入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懷孕到了要生時還挺著個大肚子在工作,一直做到小孩出生為止;產後真的無法工作時,父親又會不高興;接連著姊姊和我又出生了,更加重母親的重擔。尤其當時父親又變本加厲的迷上賭博,每每都要賭到天亮才回來,要吵架又吵不起來,因為如果母親要吵,父親就會轉身睡覺不理她,因此兩人常常冷戰個好幾天都不說話。
母親說:「只要爸爸還沒有回來,我就會睡不著,會擔心害怕啊!想他到底去哪裡了呀!在做什麼呀!有時沒有回來,我就要到處打電話去找人,叫他趕快回來要作生意了,好不容易回來,也已經早上五、六點了,睡到八點去做生意,下午回來又睡,睡飽又去玩,每天都去玩。唉!嫁給這種人真的很痛苦,一點責任感都沒有,所以不是有句話說:女人是油麻菜籽命嗎!」我想母親最能體會這句話的千滋百味了,女人像油麻菜籽,飄到哪、嫁給誰就是什麼命,哪裡有得選擇呢?這或許也是母親日後喜歡廖輝英小說的緣故吧!幫她道盡身為女性的痛苦,也只有在小說裡她的痛苦才不會如此的孤單。
「你還記不記得有一次半夜十二點你發高燒,爸爸又不在,我就把你全身用棉被包起來,又把奶奶叫起來將你抱在中間,兩人作伴騎摩托車去診所敲門,那時路上根本沒什麼燈,很害怕……爸爸根本什麼都不管……晚上你們又會哭、會鬧,要起來哄,所以我每天都睡不飽『一瞑睏唔飽,一日唔倘睏』。我覺得好痛苦,沒人幫忙、沒有用、很累……啊!累還是要過日子、要賺錢呀!一直做做到三個小孩都上學後,每天早上要先弄早餐,再載哥哥去坐校車,回來後將滷味撈起來,再放別種下去滷,然後載姊姊去學校,最後奶奶帶你去上幼稚園,(當時我們三個小孩都讀不同的學校)匆匆忙忙整理好後,要叫爸爸又叫不起來……從市場回來後,還要去學校送便當給你們……」。這算不算一種薛西佛斯呢?永無止境的家務、永難饜足的胃袋,每天匆促忙亂地重複一成不變的瑣事……書寫是另一層次的整理──我比聆聽時又多了幾分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