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馬行空的幻想：
我的女兒記事
蛋生文 著
在2021年的歲末，醫院並沒有因為假期的來臨而顯得寧靜，反倒是出人意外的熱鬧。畢竟這是十年來，唯一的一位孕婦在今天將要孕育出一個新生命。此刻即將晉升為祖父的我，在漫長的等待時刻中，思緒開始捲入到回憶的漩渦裡。
2001是一個特別的數字，在西元紀元的這一年人們突然瞭解到世界末日的預言不過是個笑話時，「未來」似乎又轉變成一條永恆的光明大道。對我來說，曙光的確是在這一年第一次灑在身上—吾妻魚兒生下我們的女兒，小雪。還記得看到小雪那雪白的皮膚與靈活、烏黑的大眼，這一副完全不似這對黝黑父母所出的外型，不禁讓人想到白雪公主的故事。
「就叫她雪吧？」
「你不怕女兒會被一個叫「陽」的爸爸給融化了嗎？」魚兒笑吟吟的應合著。
早在孕育雪的那一刻，我和魚兒早已孜孜訖訖拜讀各類書籍，繪上一幅幅的規劃藍圖。但預想不到的是，這世界的科技革命以寧靜而快速的形式，將所有的規劃完全、徹底的改變。 雪幾乎是與科技機器一起成長，在新世紀的這一刻，我們是有史以來最輕鬆的一代，科技體貼而精確的方式，仔細照護嬰兒的成長。甚至，可以做到讓父母比嬰兒更瞭解她自己，電子監看系統將身體內部運作的，轉化成各種螢幕、數據及電子資料。是的，我們可以在她飢餓欲哭泣的那一刻，準確的將奶瓶塞進她的嘴裡。
三歲的那一年，魚兒嘗試帶著小雪在網際網路的裡洇游起來。也許是因為從小與機械、電腦相處的經驗，她輕鬆自在的享受起來，沒多久就完全沒有我們的指導空間，因為操作、適應能力早已不是問題。逐漸的，雪變成我和魚兒的入口網站，每天從他口中說出的大千世界，都是從過去到現在前所未聞的經驗。
當時沈浸在新奇知識歡樂的我們，無法想像這竟是一連串困擾的開端。
隨著歲月的奔馳，就像所有的小朋友一樣，她也必須進入學校。在入學前，就曾擔憂，對於滿腦資訊的雪兒來說，學校的教育內容是僵化又無聊的，會不會因此而讓她無法適應嶄新的生活，但事實上的問題卻更加嚴重。
在某一天的午後，小雪突然以輕聲而堅定的說「他不要再去上學了！」，當然這這個問題並不是強迫所能解決，我與魚兒奔波在學校與家庭之間，想要讓女兒重拾學校生活的樂趣。令人沮喪的是，學校除了教育無法令她滿意外，就連同儕間的互動，對她而言，都是多餘而沒有必要。
這才驚覺到過去熟悉的寶貝，已經開始讓我們覺得陌生。
彷彿在同時也感受到陌生的氛圍，在家自學的雪更以全副的時間投入在www的廣闊的資訊大海中，而我跟魚兒，就像海洋中不時擦肩而過的熟悉船夫，偶爾得見這美麗少女的沈默笑容，過去分享結果的歡樂，今日已經難以重現。
青春期的接近，讓一向沈穩的妻子也忍不住的著慌起來，她清楚而深刻的記得少年時期那種因突然改變混和無知而引起的莫名恐慌，深怕這類負面的情緒會讓女兒難以招架。但出人意表的是，小雪倒是駕輕就熟的面對這些變化，就如同面對植物的自然茁壯，頭腦早已經清楚掌握住未來可能的發展方向，這是知識與經驗的力量展現，但當它展現在一個十歲女童的身上，卻顯得突兀而不自然。
每天面對方才十歲的小雪，卻好似看到一位早已望盡千帆的得道高僧—「盡得寧靜，唯一顯露的只剩智慧的氣息」。「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對她而言，人世間的百態，早已在資訊的世界，重複輪迴無數次，生命經驗不過是歷史紀錄的重複與重組。
面對一個形單影隻在世界踽踽獨行的陌生女兒，只能像恆星牽引行星的模式，小心而謹慎的維護彼此，如果稍有誤失，也許就在某一瞬間，就會永遠脫離你的牽絆，飄盪在宇宙空間中永遠不會回來。
就在雪十六歲的某個傍晚，意外的出現在晚餐時間中，以平靜無波的語調，就像政客發表節慶文告般的宣佈「她即將成為一個母親」。聽到這消息的當下，腦海一陣轟然巨響，內心激動無以附加，但又像面對暴雨後的廢墟，充滿無力回天的空虛，因為我清楚知道任何人都無能也無力去改變她的決定。
四年前高速的科學進展，正式宣告子宮將走向盲腸的命運，生命可在子宮外孕育發展。精子與卵在培養器中熱烈的交相結合後，即可放在家中房間的培養器中成長、茁壯，而科技將會以無比精確、虛擬真實的方式，模擬出母體中各種聲音、溫度及生產各種維生物質。就從這一刻起，孕婦就像所有的已絕種動物一樣，很快的在世界上消失。
即便是如此，願意養育下一代的人還是少數中的少數。對人類而言，也許漫長而辛苦的二十年養育時間才是大家望而卻步的最大原因。為了解決人口急遽老化的問題，政府以少見的友善心態向所有女性同胞示好。只要願意生育下一代，除了由國家負起所有教養的費用外，他們甚至主動願意提供精子，只要有意願，女性可以獨力完成繁衍的工作。
孫兒「小魚」就這樣來到這個世界上，心理清楚的知道這是個不幸的孩子，因為在小雪生命經驗實驗中，他不過是一個可控制變項而已。在當時或許是商業因素、還是科技改變生活，幾乎所有照顧、餵養新生兒的工作都會有機械產品代勞，就連母親撫觸孩子的這些親暱動作，都有虛擬撫摸動作的衣服作為替代品。小魚的出生就注定將豢養在機械叢林中，完全失去溫暖的懷抱。
不知是在第幾次看到小魚在滿屋機器中寂寞的哭泣著，魚兒終於忍不住哀傷的強制將他們母子分離。我們偕同小魚與雪道別時，內心的感覺真是五味雜陳。如果說女兒是個失敗的母親，那養育失敗母親的魚兒跟我又何嘗成功的做好？沒有再見，雪就像目送天上浮雲一般，依然沈默，這是最後一次見到、聽到她的消息。三年之間，這個人就像憑空消失一樣，沒有隻字片語。
p> 大概是小雪的經驗影響太大，魚兒堅持收拾一切，要離開這個充滿電子訊號的機械都市，前往南方的島嶼，那裡是少數人群堅持不願讓科技取代全面生活的地方。在那裡每天一家人最重要的活動，竟是潛入海水中與魚蝦嬉戲，人如其名的小魚，似乎天生擁有鰓蓋般，悠游在一抹藍色的天際水邊。對他來說，機械、電腦等都是日常生活上的少數不得已要使用的器具，充滿鹽分的空氣與海水才是每天生活的必需品。曾經在某個時刻，我也曾驚恐的在小魚臉上看到似雪的沈默雙眼，只是後來驚喜於沈默還飽和無限溫柔——與晴天的大海一樣。
意外的定義就是不請自來的消息，讓正享受愉悅的的平靜心靈，再一次掀起波瀾。在孕婦早已完全絕種的今天，小雪將成為地球上碩果僅存的一位。過去的幾年，科學終於開始掠奪屬於神的專利，2021年正式宣佈人類的下一代可以藉由兩個卵子結合產生，這樣的方式的唯一問題是只能出現雌性的後代。這個消息讓全世界大吃一驚，當男性失去繁衍下一代的必要角色後，下場讓人聯想到所有在21世紀絕種的動物：雄豬、雄牛、雄雞與雄羊，他們都是因為繁衍的非必要性而永遠消失無蹤。
多年來再一次面對雪的心情是十分緊張的，牽著魚兒與小魚的手走在醫院的走道上，清楚的感覺到魚兒緊張而汗濕的手掌，而我又何嘗能維持心情平靜呢！只有海洋之子的小魚興高采烈的要去見這位記憶中不曾留有痕跡的母親。
打開病房的大門，赫然發現原本與女兒形影不離的冷淡與生硬，被溫暖與歡樂取代，她臉上燦爛的微笑，讓我回想到多年前魚兒最初懷孕的面容。看到我們，雪從床上躍起，緊緊的擁住這兩大一小的三個人良久、良久，此刻的時間與空間已經完全停止，只剩豐沛的感情與思念充塞著每個人的體內，我知道生命最親愛的寶貝女兒，已經在生命實驗中得到最終的答案，再度重回這個家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