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國鐵蹄下的回憶:第三部份

查某囝仔菜籽命

王令儀 著  本文轉載自《阿母的故事》

  光復後幣制更換了,四萬日圓折換一元台幣,大家一夕之間錢財都縮水了。我祖母手上的德國債券、日本郵便儲金都化為烏有,索討無門。祖母欲哭無淚,趕緊將爛攤子推給我母親,讓她去扛這一大家的重擔。這也是母親嫁到王家二十多年來首次「當家」,無奈「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況且有三、四個兒女已屆婚嫁年齡,隨時要張羅婚事,母親心急如焚,當了家始知這個擔子好沉重。那時候我大哥、大姊、二哥都已就業,對家計多少有些幫助,但是他們都是在外地就業,必須負擔自己的生活費用,能拿回家貼補家用的就微乎其微了。其餘的兒女都還是就學的階段,母親堅持再艱難也要讓所有的子女求學,所以她開始盤算如何開發財源。母親第一步是帶一小筆錢專程回到「林仔內」娘家,託她兄長──亦即我的大舅──代為購買一頭牝性「赤牛仔」,就央大舅代為牧養,牛隻長大了賣出的錢再買小牛來養,養大的母牛還有生下牛犢的呢!就這樣牛生牛、錢滾錢,解決了我和弟妹的學費負擔,這要感謝我大舅的協助與包容哩!

  後來我父親轉業台中糖廠,我們家也從梧棲搬到台中糖廠的日式宿舍居住。廠區裡面有許多處閒置的空地,母親就在離宿舍不遠的一處空地上栽植了一大遍蕃薯藤,然後在宿舍的後院搭蓋了豬圈,買來幾隻小豬開始養起豬來。小豬長大了賣出,又換回另一批小豬,這樣生生不息,一出一進之間總會多出一大筆利潤來。母親就靠著養牛養豬把家撐起來,也把我們拉拔長大。母親從才貌出眾的大家閨秀蛻變為能屈能伸、吃苦耐勞的婦人,真令人敬佩!

  我前面幾個兄姊陸續結了婚,家人成員減掉一半,可是母親依然勤奮如故,幾個兒子先後成家,自立門戶生活,當了婆婆的母親仍然要自己操持家務,享受不到清福。

  發生二二八事件那一年,我已讀初中二年級。先是聽說台北發生警民衝突,引起大規模暴亂,政府動用軍隊、憲兵鎮壓的結果,難免傷到一些無辜的民眾,事態就更加嚴重,終於蔓延到整個台灣各個角落。台中糖廠廠區內也槍聲大作,我和弟妹們嚇得躲進床舖底下,唯恐被流彈所傷;阿媽也蜷縮在被窩裡不敢探頭,唯獨母親勇敢的跪在「榻榻米」上禱告,祈求上帝保佑家人的安全,也求上帝讓事件快快平息。糖廠上至廠長、課長,下至各級幹部,大多是外省籍的,二二八事件造成本省人痛恨外省人,所以廠裡那些外省人全部被集中軟禁在俱樂部裡,還遭到毆打、凌辱,真是無妄之災!我就讀的學校高中部的一些學生在校內發動罷課,也對外省籍老師施加凌辱,看得我們不寒而慄,脆弱的心靈烙下了永不磨滅的傷痕。事後查明那幾個發動罷課的是潛伏在學校裡發展組織的職業學生,即所謂的「匪諜」,難怪平日常遊說我們加入「讀書會」。事件過後這些學生都消失了,據說被送到「火燒島」(今之綠島)去了。(編者註)母親對二二八事件真相的瞭解不見得比我清楚,因為那個時代媒體並不普及,母親只能從我父親口中聽到一些零星的消息。許多參與事件的人事後都被捕了,還牽連家人或親友,造成人心惶惶、社會不安。母親曾歎氣的說:「哪會發生這款代誌,太可驚啦!」

  我初中畢業後考進台中師範學校,因為是公費,母親的負擔減輕了許多。我下面的三個弟妹也分別上了初中,只有么弟仍在上小學,母親為了張羅學費,一直沒停止過養豬,雙手變得很粗糙,但從來不曾聽母親埋怨過,她任勞任怨的為家庭奉獻犧牲,是我們王家一支強韌的支柱。

  我師範畢業後分發到員林近郊的一所小學任教,認識了四川籍的沈姓男老師,我倆的交往遭到母親激烈的反對。為了拆散我們,她曾先後到我任教的學校和教育局設法要分開我們,最後並沒有如願,半年後勉強答應了我們的婚事。我瞭解母親並非專制不明理的人,只是因二二八事件遺留的陰影尚未完全消失,對外省人有些隔閡、排斥,才會反對我嫁給外省人。

  等所有的子女都完成學業後,母親才算卸下重擔,開始熱心參與教會的事奉工作,先後被選任「執事」和「長老」,任職長達二十年以上。母親很有愛心,對外地來求學、就職的人都特別關懷照顧,常接待一些「出外人」到家中來分享家庭的溫馨,這些人當中有幾位乾脆認母親作「義母」,長久維持親密的來往。母親引導過許多人來信奉耶穌,後來有多位成了受人敬重的牧師。母親有一件終生遺憾的事:她曾經許願要獻一個兒子做上帝的聖工(傳道人),而我么弟讀神學院三年後,卻因戀愛的對象不被母親接納,放棄學業跑去公證結婚,傷透母親的心,宿願終於無法得償。

  我阿媽、父親先後去世後,母親成了孑然一身的老信,雖然兒孫眾多,卻沒有一個能長留身邊承歡膝下,最後決定去和我大哥一家同住。俗話說:「住久就會臭曝(發霉)」,住不到一年,我大嫂就開始牢騷滿腹,她常擺臉色給母親看,使得母親日子過得如坐針氈。後來母親到台北二哥家住,二哥家經營童裝店,生意興隆,請了幾個女店員幫忙,還提供膳宿。母親去了以後,我二嫂辭退傭人,跟母親說:「媽媽,我每個月給你八千元,買菜、煮飯的事就交給你囉!」真令人不敢相人,居然將婆婆當做廉價的「老媽子」,置母親的尊嚴於何地?況且母親已七十七歲高齡了,怎經得起為八、九個人的飲食奔波勞累!不及三個月就累出病來了!可恨我那窩囊的哥哥竟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母親這樣被糟蹋!我無意中從電話裡得知情況,連夜北上將母親接回來同住。往後的日子隨母親的心意,喜歡住哪個女兒家就去住一段時日;女兒、女婿、外孫們都孝順得很!母親曾感慨的說:「阮做人的媳婦攏不敢藏秋(作怪),換阮做荅家(婆婆)煞著看媳婦的頭臉!阮這代做石磨仔心喔!」

  常言道:「多子餓死父,多媳婦餓死荅家。」大家互相推諉,最後落得沒人聞問。有兩句台灣俚語說:「父母疼子長流水,子兒有孝有時陣;父母飼子無數飯,子飼父母算頓」。值此清明時節,大家去掃墓追思之際,是否也該省思以下的俗諺:「在生一粒豆,卡贏死了拜豬頭;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在;柚柑好尾味,查某子著罔飼!」

  我母親生得秀氣、端莊又有智慧,卻勞苦一生,真是「查某囝仔菜籽命」,她的婚姻歸宿註定了她一生的命運,但是她勤勞、堅強、忍耐、謙卑、溫柔、愛人如己的德性永遠令我們敬佩、懷念,願我們這些女兒能學習、效法!


編者註:此段有關「讀書會」與「送往火燒島」之描述應為「白色恐怖時代」之狀況,和二二八事件發生的過程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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